男妾(三)
屋内烧着银炭,时不时蹦出点点火星子。外面的凌冽寒风被糊好的窗门挡得一丝不露,暖得像春天似的。
宁素端坐着,认认真真地临摹字帖。
也不知写了多久了,他手腕有些发酸,正想停笔时,听见外面阿桃的惊呼声。
因着尚在年关里,又赶上容弦寿辰,他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左相,与皇帝有着过命的交情,前来贺喜的人只会多不会少。
宁素自知身份尴尬,不便示于人前,也就不出去添乱了,只是将院子里那几个小丫头叫去帮忙了,左右他这里没什么要使唤人的地方。
院外面没人守着,宁素担心出了什么乱子,忙出去看:“阿桃,怎么了?”
“公子,你快关上门别出来,有野猫来偷吃呢!”
廊下吊着的鸟笼正摇晃着,里面的画眉鸟惊慌失措地扑撞着,想要挣扎飞出。
阿桃拿着平日洒扫用的扫把,对着那几只猫挥打了几下,只是她毕竟年纪小,心里也害怕,竟对野猫没什么威慑力。
看出阿桃没什么威胁,野猫又叫了几声,绿莹莹的眸子贪婪地盯着画眉鸟,跃跃欲试。
“你退后。”
眼见宁素不仅没进去,反而还站到了她面前,阿桃一下子就急了:“这怎么行,我去叫人吧,要是伤到你就不好了!”
宁素微微一笑,没有说话,他出来时顺手将那盆湘竹下铺着的鹅卵石拿来了些出来。
对着亮出利爪的野猫一掷,准头极好,破风声疾,打得野猫连连嗷嚎,溜上墙头跑了。
阿桃看呆了,这还是她那个柔软温和、吹一点风就咳嗽的公子吗?
她愣愣地看着宁素的侧脸,他眉目冷厉,平日总带着笑的嘴角也平抿着,简直……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似的。
察觉到阿桃的震惊,宁素神情软了下去,对着她笑得无辜,仿佛刚刚带着杀意的不是他:“今晚的事就不用告诉相爷了,我不想他担心。”
“好,公子放心。”虽然阿桃是相府的人,可现在在宁素院里做事,自然也是宁素的人了,她有两位主人,主人吩咐,自然要照办。
她别的优点没什么,就认死理和嘴严,也知道宁素信任她。
回到屋内,宁素也没了练字的闲情逸致,他将毛笔清洗后晾挂起来。刚好阿桃拎着木盒进来了,她拿出一碗甜姜茶给宁素:“方才吹了风,喝点热的祛寒吧。公子要的醒酒汤做好啦,相爷一定喝了不少酒,您送去刚刚好。”
宁素喝了口慰热茶汤,笑而不语。
阿桃顺便替他整理起桌上的字帖,她一边看一边感叹道:“公子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,竟也有林大家的几分风骨在了。奴婢还记得以前,公子写的字跟自己长了腿似的。”
“又拿从前的事取笑我。”
“这可不是取笑,没有比较哪里看得出进益呢?”
宁素轻揉着手腕,阿桃说的没错。
曾经他还是宁二公子时,偷偷躲在房外偷看容弦和宁涟谈话,里面相谈甚欢,说笑之声不断。他们呆了多久,宁素就在外面蹲了多久。
久到忘记了吃饭,肚子传来咕噜的叫声。
他又惊又窘,站起来便想跑。谁知腿被压麻了,失去了知觉,眼看要摔倒在地,还好被容弦拉住了。
当时宁素脸快红得像蒸熟的大螃蟹一般,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容弦面前。
“这便是你那个弟弟?”容弦挑眉,看着面前这个矮瘦的孩子,倒是那双眼睛和宁涟有几分相像。
宁涟点点头,“对,他叫宁素。”
“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啊——”容弦拖长语调,见宁素绞着手指,害羞不安的样子,心存捉弄之意:“我与你兄长正在说到冯安的字画呢,这样吧,你将你的名字写出来,我便不计较了,如何?”
“商羽。”宁涟虽与宁素平日里无甚交流,却也不想为难他,于是开口提醒。
不料宁素抬起那张素生生的小脸,眼睛里莹莹地看着容弦:“好,我写。”
容弦好整以暇地让出空位来:“请。”
宁素回宁府前也认字,他母亲空闲时常会教他。而且他是那条街所有小孩里写得最好的,尽管他并未上过私塾。
可是当笔落下时,宁素看见摆在一旁的几张笺纸,应该是宁涟随手所作。上面的字铁画银钩,潇洒肆意,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才情逸志,即使是看不懂书法的人也会深深赞叹。
他的手没忍住一歪,一滴墨晕开来。宁素忙回神,竭尽全力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笔。可越是这样,他就越慌乱,何况还有容弦在身侧看着。
字写好了,不算美观,仅仅够得上端正而已。
“莲生,平日里你也多教教你弟弟,宁公子可是名声在外啊……”
后面宁涟回答了什么宁素没在意,他莫名地感到羞辱,咬着牙跑出去了。
宁素躲在房里没日没夜地练字,饭菜都是让人送进去的,仅三日就用光了五块墨。平时照顾他的孙叔都诧异不已,不知道这小少爷受什么刺激了。
终于写出了一篇还算漂亮的字,宁素小心翼翼地将它叠好,塞进怀里,跑去宁涟院外等容弦。
莫名地想证明什么。
他想告诉容弦,他没有那么糟糕。
容弦见到宁素这番动作,也怔住了。只因为宁素是宁涟的弟弟,他才想着说上两句,归根结底是想逗一逗宁涟,根本没把宁素放在心上,没想到这小家伙自己找上门来了。
“你看,先前那会我是太紧张了,其实我写字并不是那样的。”宁素仅到容弦的胸膛,还得仰着头去看他,很努力地想捕捉到什么,却是失望:“我知道你很厉害,我也没有哥哥那么聪明……可是,我也很想认识你……”
他颠三倒四,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顿时有些气恼。
“好啊。”宁素这副模样很像宁涟年幼时,稚气却又青涩,容弦眼里也有了几分怀念柔情,他拿过宁素手中那张字,告诉他:“是比上次的好很多,不过不足之处尚有。你让书童去买些林方孝的字帖回来照着练吧。”
得到了容弦的肯定,宁素大喜过望,激动地连连点头:“我一定会的,一定会写好的。”
也只有宁素这样的傻子,会因为容弦一句无心的话,便将这事当作刻入骨血的习惯一般,雷打不动地坚持了下来。
这些都是容弦不知道,不知道的还有很多。
比如曾经的宁素,也和野猫一样凶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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